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鲶鱼仔哼哼唧唧的提着食盒走进舶长舱,把食物摆在书案上。一碗热气腾腾的糙米饭,一碟腌肉,一碟豆豉,还有一碗热汤,无非是贝柱蛤蚧之属,是一碗海鲜汤。在海上,这也算是一顿丰盛的午餐了。

鲶鱼仔把杯箸摆在崇文面前,说道:“孙大官,你怎么总是不说话?”

崇文看着鲶鱼仔,终于说道:“我脑子乱的很,不知道说什么。”

鲶鱼仔笑道:“我挨了揍心里憋屈的时候,就跳到水里,潜在水下,看着鱼鳖从你身前游过,有趣的紧。从水里上来,生一盆火,烤些青虾、扇贝、海蛏子之类的,有一壶酒就更好了,那时候什么烦恼都没有了。”

崇文露出一丝笑容:“哦,这倒是个好办法,哪天我也试试。”

鲶鱼仔忽然跪下来,忍着肋下的疼痛向崇文叩首,说道:“大官人,要不是你拼死救我,就没有我了,从今以后,鲶鱼仔这条命就卖给你,什么时候想要你就拿去。”

一天之内,这是第二个人向他跪拜输诚了。

崇文心里有些感动,天下人哪个不是指天发誓向他效忠,那是因为他是皇帝,是天下的主宰,有几个是诚心的。这孩子却不是因为他的身份,而是因为他这个人,因为付出血汗救了他的性命,所以这孩子以真切的感恩回报他,只有这样的忠诚才真正靠得住。

他忽然明白了,正是因为他平生第一次为他人拼。他得到了书生黄谦的跪服,而不是因为天威凛凛,君臣大义。至诚才能换来至诚,这是天下至浅白的道理,可惜帝王家永远不会懂得。他终于明白了他和祖父、燕王的区别,他从来就没有为任何人做过什么,天下本来就没有无缘无故的忠诚。

豁然开朗,他觉得身心都为之一轻,似乎一腔悲愤都随着头晕呕吐的消失烟消云散。

在茫茫东海,他第一次觉得这艘小船就是他的家。这个家和南京皇城那个家完全不同,在那个家,夫妻父子都不能随便说笑,骨肉兄弟都要互相提防。天子没有朋友,只是一个大位的守护者,那个家只有数不尽的烦恼。

大海上,没有君臣,只有挽手向前,拼死求生的兄弟,这是天生的相互忠诚。

他起身扶起鲶鱼仔,平生第一次说道:“你不负我,我必不负你,从此以后,你我名为主仆,实为兄弟。我不要你的性命,我要你与我同生共死,同生死者即兄弟。”

鲶鱼仔忍着肋下的疼站起来,感觉这位孙大官忽然变了,人还是那个人,只是眼神坚定了,举止也从容了,他身上那股疏远冷漠的味道不见了,整个人都亲切起来,一夜之间这位贵人成了他的同类,散发出熟悉的气息。

这感觉让鲶鱼仔一时不知所措,崇文却把他拉到案前,说道:“既然是兄弟,我要你再取一副杯箸,我们同桌而食。”

鲶鱼仔讪讪的说道:“小的是什么身份,不能失了礼数。”

崇文微笑着说道:“你是不认我这个兄长么?”

鲶鱼仔露出灿烂的笑容,欢快的说道:“好,我就听孙大兄的,不过当着外人,我还是大官人的小厮。”

崇文笑道:“就是这样。”

这顿饭吃的十分香甜,过去崇文食不言,寝不语,恪守圣人教诲。现在全丢到了瓜哇国,和这小兄弟说说笑笑,实在是畅快。

崇文一边喝汤一边问:“怎么你祖父也不给你起个名字,祖孙俩靠绰号行走,总是不便。”

鲶鱼仔说道:“听祖父说,海上为盗的辱没祖宗,也怕牵连家人,所以要隐姓埋名,以绰号行走,时间久了本名就无人知晓了。”

崇文暗想,这总兵顺倒是爽利,并不隐瞒自己的贼身份。倒是自己以后要在东海游荡,早晚传到官府耳中,引来**烦,看来也要隐姓埋名为好。

他笑着问鲶鱼仔:“你说我应该起个什么绰号好呢?”

鲶鱼仔想了想,说道:“你在海上风暴那天救了我,叫滚海龙怎么样?”崇文笑而不语。

吃完了饭,正在收拾杯盘碗筷,船上忽然想起铜铃声,接着脚步橐橐,似乎水手们都涌向上甲板。崇文疑惑的看着鲶鱼仔,鲶鱼仔说道:“这是招魂铃,徐德死了,大家要为他送葬。”

狭窄的上甲板挤的满满当当,40多条好汉为同伴送行。扳招手徐德浑身裹着白布,脚踝用铁链坠着两个4斤炮子,摆放在舯甲板上。他兄弟徐荣头上裹着白巾,哭哭啼啼的侍立在一旁,两个水手搀扶着他。

总兵顺赤着脚,摇着铜铃,围着尸身边转边唱:“海上冷冷,船上来喽~”

众水手齐声应和:“来喽~”

“海上冷冷,屋里来喽~”

“来喽~”

“海上冷冷,床上来喽~”

“来喽~”

众人吃惊的看到,一直在舶长舱不露面的神秘贵人居然从舱里走了出来,鲶鱼仔陪着他加入送葬的人群中。

人群中弥漫着舱里腐臭和鱼腥味儿,海风也吹不散,崇文已经习惯了,并不觉得哪里不适。他和这群汉子并肩而立,似乎回到了运河边那个小村庄,老水手和伙伴们为舶长送行,那时候没有涛声阵阵。现在,崇文的脉搏和他们一起跳动,呼吸着同样的海风,脚下踩着同一块船甲板,以同样的低吟表达着对死神的敬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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