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，你这是什么意思？”宁砚泠磕磕巴巴地问道。其实她心里已经很清楚了，可是她还是想听景后自己说出来。
景后一声轻叹，拉了她的手，两人像旧时一样坐在床沿上。
宁砚泠没有挣扎，任景后摆布。她从麻木到错愕，心里已经乱成了一团麻。
春寒料峭，窗外冷月清风，房内烛光闪烁。在灯下，景后缓缓地开了口：
“先前我告诉你的身世故事确实是假的，那是我父亲编撰的。他一字一句地教我背了，说是防着别人问起……”
“……然而我入宫这么些年，唯一问过我身世的人，只有你一个。”
宫里人情淡薄寒凉，人人自扫门前雪。宁砚泠也略有所闻，可是今天亲耳听景后所说，才知寒凉如此。
“还有那时候告诉你的隔壁家哥哥，事情是假的，人却是真的……”景后说到这里，呼吸却突然急促起来，面上显出一片绯红。
她双瞳剪水，含情脉脉，如微风拂过杨柳，吹皱一池春水。
“那时候，我还不满四岁。汪皇后薨逝，母亲那时已经得了诰命，便带我入宫哭临。”
思绪仿佛回到了那年的月室殿，大殿里四面缟素。还未入得殿内，就听到一片恸哭之声。那年小小的她，只紧紧地攥住母亲的衣角。她不明白人们为什么如此伤心，可是那一双双哭红的眼睛却如血般刺目。
“那时候，他一身重孝，跪在灵前。母亲让我去跟太子说两句话，我就这么走到他面前。”景后微微皱了皱鼻子，眼前大约浮现出了那个倔强的小男孩。
“我那个时候还小，并不知道许多，只看他满脸都是眼泪，可是死死咬着嘴唇，硬是没有哭出声音。突然，就像能感受到他的难过似的……”景后想起，那时候自己对他说：
“殿下，想哭就哭罢，不要憋坏了身体……”
可是他死死地咬着下嘴唇，直咬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，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：“不！孤不哭！母后说过，‘男儿有泪不轻弹’……”
“那是我第一次见他，后来我时常想起他。起初，我以为我是同情他失去了母后——这是一个小孩子所能想象到的最可怕的事情了。”
“后来，我发现他那倔强的样子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，我同情他的遭遇。可是，我更钦佩他的勇气。”景后说到这里，眼中透出憧憬的光亮。
宁砚泠曾听楚皇亲口说过，汪后从重病到药石无灵，他也曾付出过最诚心诚意的祈祷，希望汪后可以痊愈。但是，他最终还是失去了她。
这样的一个恐惧、绝望直至心碎欲绝的小男孩的轮廓，在宁砚泠的脑海里渐渐勾勒得清晰起来。她曾听到了这个悲伤故事的前半段，景后则见证了后半段。
最终，这个小男孩常驻于她们两的心间。铭刻于心，永世难忘。
不知何时，宁砚泠已经像以往一样，倚靠在景后的肩上。她问道：“后来呢？”
“后来啊……后来，过了四年，先皇驾崩。我再次见到他，他已经成了这天下的主人。他高高在上，我却只能在底下仰望他，就像仰望夜空中最亮的星。”
“又过了几年，小姑姑嫁给了李公爷的小舅子。父亲说，要把我送进宫陪伴太后娘娘，我想到可以再见到他，自是没有不愿意的……”
似乎是个暖融融的春日，景后回忆起她与楚皇之间见过的寥寥数面，仍旧是粉面含羞。
春日游，杏花吹满头。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？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。纵被无情弃，不能羞。
可惜，长大后再见楚皇，他似乎从未正眼看过她。否则，他怎么会发现不了，他的皇后，就是太后身边的小女官呢？
这大约就是宿命，楚皇从不曾留心过橙心。到头来，却要苦苦力逼宁砚泠说出景后的秘密。
孰不知这秘密原本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，倘若他能多看她几眼。这其中的端倪，何愁看不出来呢？
景后叹了口气，回脸看宁砚泠道，“还有一件事，我没有骗你。我在家的时候，小名就叫做橙心。”
没有意向中的沉默，几乎是她话音刚落，宁砚泠就坐正了身子，扶着她的肩，道：“你特意跑来，不会是只来跟我说这些的罢。你到底是什么用意，说罢！”
她早就不是大正九年暮春时节，那个刚进萱室殿的宁砚泠了。景后这个时候巴巴地跑来，定是有什么要紧事。
“我在萱室殿只跟着太后娘娘，从不多与人接触，除了你和绿袖……”景后看着宁砚泠的眼睛，缓缓道。
安静的房里，只听得一声冷笑。宁砚泠道：“你这是怕我说出去？你别忘了，和你有过结的何欢、绯霞，她们可都对你印象深刻着呢！”
景后摇摇头：“你不知道，何欢其实早就投靠了太后娘娘，绯霞本就是太妃娘娘的人，何况她们成日里拘在萱室殿……”
“翻不出什么波浪是罢！”宁砚泠接上去道，“就我是个祸患，那你去求了陛下，将我赐死，或者打入冷宫罢了！”宁砚泠故意恶狠狠地说，直说得自己眼泪盈满了眼泪。
“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”景后忙掏出帕子替她拭泪，可是宁砚泠一偏头，躲开了。
她看着景后，一字一顿道：“你放心，你的事情，我不会在他面前吐露半个字！”
“……为什么？”景后的面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。她今日前来，恳求宁砚泠保守秘密，原想着宁砚泠气自己恨自己，必不会轻易答应，她甚至做好了下跪的准备。
宁砚泠的眼睛看向窗外：“也许是你曾经救过我的命罢，一命还一命。从此以后，我们两不相欠！”
她的目光转回景后的身上，却变得冰冷起来：“既然你说这一切都是听从了你父亲的安排，那么我问你，倘若有朝一日景阁老站在了陛下的对面，到时候你站又在哪边？”
景程的眼前又浮现出那个男孩的身影，她闭上眼睛，不想让宁砚泠看到她的眼泪，她缓慢而坚定地说：“我是陛下的皇后，我永远都站在陛下的身边。”
“好！既然你在陛下和你父亲之间选择了陛下，我只希望你能永远记得你今天对我说过的话！”